呆呆站在药庐，再三辨认。
澹明内心许久未起的平湖，顷刻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连内外布置都和在中州大陆以前的那药庐一样。
对他来说，简直是再熟悉不过。
到了这一刻，他哪里还不懂。
这个异乡人，不但是问道宗同门。
还是，自己的师妹。
公仪月颜。
那位小时候爱哭，长大后一脸清冷，表面生人勿近，实则腹黑的小师妹。
应该还是泽井总长提到的那位扶桑最年轻的女神医。
这...太过凑巧，以致于澹明一时间百念丛生，五味杂陈。
竟颇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丫头。”
片刻，澹明忽然有些释怀，笑了笑：“躲在这里，倒是让师兄...挂念许久。”
随手一挥，一道流光自袖口飞出，落入地上。
流光散去，出现眼前是一华服少女。
正是小傀儡，公仪紫颜。
“我还在哄小月月，你怎么...”紫颜蹙眉正要说什么，猛然惊觉自己所在，连忙扭头，左右四顾。
忽然，身子猛地一颤。
一直如冷漠如湖的她变得有些激动：“我们回到中州大陆了？！”
“这里是澹氏药庐...”
说着说着，突然左右转悠，细细观察，生怕错过一丝一缕。
“对，是澹氏药庐，没错，这是主人晾药晒药的地方。”
“这躺椅是主人的，平日闲暇时最喜欢搬到角落躺着听风。”
“还有这里，这个药杵是我当年送给主人的！”
“还有这个，当年你邀请那个知州贵女和天衍宗少宗主几个烧烤，结果火势太大，把脚架都给烧成了炭状，然后主人用雷击木给替换了，你还说主人浪费，结果被主人反说了一顿。”
“是，是这里！”
从未见过紫颜此般模样。
惊喜，惊慌，絮絮叨叨，如堕梦中。
“是这里！”
“就是这里，从未变过！”
“澹明....”紫颜忽然抬头，直勾勾盯着倚在门边的男子，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问道：“我们是回到中州大陆了吗？”
“我可以去找主人了吗？”
看见紫颜这般模样，澹明自是能感受她心中所盼。
于是，
轻声道：“我们还在地球。”
眼见紫颜表情从期待瞬间落入失落，澹明连忙补了一句：“不过或许我们能见到你主人。”
“！”紫颜猛然抬头，有些不敢置信。
澹明笑了笑：“你没感觉出来这里满布的灵力痕迹么？”
紫颜一愣，细细检索一番，眼眸瞬间发亮。
但立马又盯着着澹明。
不知为何，她眼里似乎有些怨气和想揍人的怒气。
像是那种吃瓜吃得正爽时，瓜农说话说一半，看小说看得正爽时，作者就断章的怒气和怨气。
天了噜，好可怕。
澹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我刚刚也有点失态，语言系统有些紊乱。”
但马上又挺起胸膛，一脸自豪：“可凭借我数百年阅历，我迅速调整。”
“不愧是我。”
“放在别的电视剧，不得哭得鼻涕青翠欲滴，放个感人的bgm。”
“....”
拳头硬了。
“好吧，其实能见到故人，我挺开心的，至少，我感觉现在都不太真实，有些飘飘然。”澹明敛去嬉笑态，轻声道：“说来...”
轰！！！
话音未落，一道磅礴的灵力威压降临。
下一刻，外面便传来震天撼地的打斗声。
“这是？！”紫颜脸色一变。
“千头万绪，一样样来。”澹明眉头一丝冷意起：“正事要紧。”
....
烟雾中，几道身影倒飞，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入地上，美妇抬头急声道：“师姐！”
“不要过来。”月颜冷声道，横剑于胸，神色清冷：“剑五·眼见洞明！”
一道泼天剑芒直冲烟雾中人！
“八咫反拒。”甲五池云袖袍一挥，身后八咫镜瞬间幻化，挡至身前，将剑芒吸收，下一瞬以更强的力量反射攻向月颜！
月颜神色不变，抬指轻点虚空，道道波纹凝聚，化作水盾。
轰！！
一声巨响，水盾四分五裂。
“镜分身！”甲五轻抚八咫镜，下一秒，数十道分身出现将月颜包围，手持草薙剣，攻向她。
“天丛剑芒！”
无数剑芒如水泼一般化作遮天巨幕，将月颜包裹其中。
稍稍泄露的剑气就已经让早已听从命令退出战圈的傀儡身躯开始产生裂缝！
美妇看着手臂上的裂痕，不禁瞳孔大震。
她们的躯体皆是师姐精心制作，别说寻常人，即便是面对c级阴噬兽，全力一击也难撼她们分毫。
现在不过是泄露的一丝剑压，就已经让她们到了这种地步！
三大神器，名不虚传！
那师姐....
“仙子，你的修为已经跌落到这种地步了？”
战场中，甲五踱步虚空，看着被无数剑幕包裹的月颜，淡笑道：“若是六十年前，这甚至都不配让你出剑吧。”
“你的伤势比我想象中还要重，看来今日，并非两败俱伤！”
“还没到最后一刻，仙子反悔也来得及。”
“聒噪。”月颜眼眸微冷，再度变招：“剑四·雨疏风骤！”
“铮！”、“铮！”、“铮！”
数道光幕展开，数百剑芒蜂拥攒射而出。
“轰轰轰！！！”
“只是这种程度，那反抗便没有意义，我的时间不多了，得罪！”甲五池云袖袍一挥，八尺琼勾玉发出耀眼光芒，瞬间将包括月颜剑招在内的无数剑芒吸收，化作灵力补充自身。
“层冷层冷！”
八咫镜再度幻化，数十道光芒竟然凝成擎天锁链瞬间束缚女子。
一时间动弹不得。
下一刻，甲五池云手持草薙剑化作一迅猛流星冲向月颜。
“失礼了，甲五不才，借仙子一命以求活路！”
“师姐！”以美妇为首的傀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急切，爆发力量企图闯入战场。
忽然一手搭在她肩上，顿时抹去所有躁动。
一道男声轻轻响起：“听月颜的话，你们贸然闯入非但帮不了忙，还是死路一条。”
美妇悚然惊觉，这岛上竟还有旁人在。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闯进来的？
连忙回身望去，哪里还有来人身影。
正疑惑，却见有一少女站在身后不远处，神色清冷，眉宇间与师姐竟有五六分相似。
“你....”美妇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却听到天上传来连串爆炸。
“不必担心，有他在，没人能动主人片缕，等战斗结束，自会为尔等解惑。”紫颜淡声道：“现在，乖乖待在原地便好。”
话音落下，便听得一声剑鸣。
在几女震惊的目光中，一道剑芒突兀地插入战场，顷刻撕裂空间！
下一瞬，万籁无声！
数秒后，天地间海水与流云倒灌，江海冲霄，流云如瀑，凤唳响彻天地！
“噗！！”
甲五池云连连倒退千丈，在空中翻滚数十周才勉强定住身形，一口鲜血喷出。
凝目直盯烟雾深处，满是忌惮与不甘。
“终究还是被你赶上了。”
“澹明。”
烟雾散去，月颜感觉浑身束缚被剑芒斩碎，腰肢一软，似乎被来人轻揽。
清冷仙子抬眸凝望，只见一身穿现代服饰的清秀男子出现身侧，远眺甲五所在，神色淡然。
似有所觉，男子缓缓侧脸，看着仙子，眼里似乎千般滋味，片刻，忽然轻笑。
“好久不见，师...嗷！！！”
月颜爆发灵力，先是一掌轻推澹明，清冷的脸上有一丝羞色掠过，再一把钳住澹明腕心：“哪来的登徒子！”
虽是这么说，但自是知道这人救了她一命，所以也并未使出什么力道。
只是身为女子下意识的反制罢了。
莫怪，莫怪。
倒是他喊得夸张，这般模样倒与记忆中的某人有几分相似。
“...我设想过很多见面的场景，事实上连飞扑过来，相拥而泣都想到了，再不济，也应该是相看泪眼无语凝咽。”澹明有些错愕，苦着脸：“但这种重逢场面，我确实没料到，痛痛痛痛痛！”
看着有些恼怒的小师妹，澹明连忙解释：“是我啊小师妹！”
“我是你们亲爱的队长阿威啊，呸，师兄啊。”
“十几年没见，你就忘记师兄了，是给你买过松子糖的那个师兄呀。”
“师兄？”月颜瞳孔一震，眼里有些不敢置信。
“哦～”澹明看了看自己，顿时了然：“脱个马甲。”
话罢，只见他轻挥袖袍，褪去尘世容貌，一青衣剑仙凝空而立。
笑呵呵注视着月颜：“现在认出我了吧。”
从见到澹明真容，再感受那近百年未见的熟悉灵力痕迹。
月颜忽然呆立当场。
“师兄...”
....
中州大陆，元和九年。
九幽，某无名山坡。
孤坟一座。
旁边结有一草庐，三两家禽，一口浅井。
似乎是一寻常百姓家。
距离青衣剑仙最后一战已经过去二十余年。
残存的神策军和百姓顺利抵达九幽后，也逐渐放下悲痛，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声吱吖，门扉轻推。
一布衣荆裙女子从草庐里缓缓走出，先是看了看天色，便走向井边打了桶水，然后提向墓碑。
轻轻浸泡抹布，再搁在碑上。
小心翼翼地擦拭，连一些缝隙都没有放过。
忙活完后，女子细细地凝望了一会石碑，便走向厨房。
片刻后，有炊烟升起。
半晌，女子捧着一碗面走了出来，擦了擦额头汗水，顺便锊了一下散落的青丝，便径直走向坟堆，也不嫌邋遢，席地而坐。
边吃边看着围在篱笆里的几只家禽，时不时从碗里夹出一点碎面扔进去，惹得几只家禽展翅飞扑，好不热闹。
“师兄...”吃着吃着，月颜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石碑，道：“昨天花花生了三颗蛋，我存起来了，等明天你的生辰煮给你吃。”
“家里的米也见底了，面粉也没有了，一会我得下山一趟。”
“顺便补充一下符箓。”
“最近这几年灵力枯竭越发严重，六族还是改变不了这个情况，所以去年元夕后，便放弃了对天下臣民和低阶修行者的屠杀。”
“和九幽之间的战争也停了。”
“似乎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挺好的，至少当年跟随渡江的百姓们可以放心回家了。”
“也挺好，最后时刻，都想回家，都能回家。”
女孩絮絮叨叨说着，不时往嘴里扒拉两口。
“江寒解散了神策，也不知道去了哪，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今年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梨落姐姐在山下开了间幼慈局，因战乱没了爹娘的孩子都被她收养了，现在大家都喊她梨妈妈呢。”
“天羽倒是没有去摆算命摊，他四处流浪，每年还会回来一次，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至于为什么流浪...按他的说法，还没到最后，还想尝试一下，他相信你会回来，相信还会再见面，嗯，我也相信的。”
“还有十八子的...”
“对了，你还记得老白么，那个全家都被地主虐杀只剩下他一个，被我们救了之后死活都要跟着我们走的老头。”
“他走了，不过走之前没什么痛苦，来到九幽之后，收养了一个养女，最后这几年算是享了不少福气。”
“走的时候我去看了他，挺好的，没什么痛苦，他说下辈子还要跟着你。”
“我答应了，因为...我们下辈子也要跟着你。”
月颜絮絮叨叨，重复了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的故事。
“可是....”
忽然，
她抿了抿唇，嗦了一口汤，突然把头埋进碗里，这不知道是被隔着还是什么原因，声音有些含糊，像是抽泣。
“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
无数过往记忆碎片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看着眼前这道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笑容。
月颜双目有些模糊。
“师兄....”
“嗯？”
“你...”
欲言又止，月颜闭上双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目光清澄了不少。
注视着澹明，忽灿然一笑。
“好久不见，师兄。”
澹明一愣，忽然觉得，这世界，也待他不薄。
也一声轻笑。
“好久不见，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