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蛋松开母亲布满裂痕的双手时,槐花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这双托举过他整个童年的手掌,此刻像风干的树皮般硌着新生的茧——那是他在南方电子厂拧了七年螺丝留下的印记。
\"造孽哟。\"张婶用衣袖抹着浑浊的泪眼,布满沟壑的脸在晨光中泛起涟漪,\"这哪还是咱茅山涡?\"
三蛋的瞳孔在震颤。记忆里歪脖子的老槐树依旧擎着苍翠华盖,树根却不再是虬结的龙爪,而是被青砖围成精巧的八仙桌,每块砖缝都嵌着鹅卵石拼就的二十四节气图。更远处,他踩着露水偷过邻家柿子的黄土坡,此刻正卧着三台银灰色收割机,金属履带在朝阳下泛着冷光,恍若沉睡的钢铁巨兽。
\"三蛋哥!\"脆生生的呼唤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穿碎花裙的春妮踩着细高跟从智能温室里奔出,发梢还沾着水雾,\"王书记在村委会等你呢,说是要商量土地流转……\"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捂住樱唇——这个曾用弹弓打过她麻花辫的野小子,此刻西装下摆正被晨风掀起,露出腰间褪色的皮带头。
三蛋的喉结滚动着。他看见春妮腕间晃动的银镯,那是用老村长家祖传的银元打的,此刻在智能温室的玻璃幕墙映衬下,竟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寒酸。
村委会的吊扇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墙上的电子屏正滚动着\"数字农业示范基地\"的蓝图。王书记的保温杯里枸杞随茶水沉浮,像极了村民们摇摆不定的心。
\"小张啊,这次招商引资可是千载难逢。\"投资商代表推过烫金合同,鳄鱼皮鞋尖有意无意蹭着三蛋的帆布鞋,\"只要签下这三千亩流转协议,贵村立即升级为现代农业产业园,村民每亩年租金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金戒指在日光灯下晃得人眼晕。
三蛋盯着合同条款,后槽牙几乎咬碎。第三页第12条明晃晃写着:乙方有权在经营期满后优先续约,续约租金按市场价80%执行。这哪是土地流转,分明是请君入瓮的饕餮盛宴。
\"我不同意。\"他猛地起身,椅子在瓷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茅山涡的田是祖辈用尸骨煨热的,不是给资本当提款机的!\"
满室哗然中,李大爷的烟袋锅在窗台上磕出火星:\"后生仔,你懂个球!去年老赵家把地租给合作社,秋后分红够买头牛!\"
\"那是饮鸩止渴!\"三蛋扯开领带,颈间暴起青筋,\"等他们用物联网把地力榨干,等智能农机把青壮年都挤走,等我们的子孙只能在监控屏里看……\"
\"够了!\"王书记重重拍案,保温杯盖弹跳着跌落,\"你以为还是当年带着村民偷电的混小子?看看你穿的,坐的,吃的!没有招商引资,拿什么建电商站?拿什么给留守儿童装暖气?\"
三蛋突然笑了。他想起昨夜母亲在老宅灶台前佝偻的背影,想起她将存折塞进他行囊时颤抖的手——那是用半辈子捡废品攒的三万块,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西装内袋,隔着布料烙得胸口发烫。
深夜的打谷场飘着新麦香,三蛋和春妮踩着满地星子往家走。她的高跟鞋陷进石缝,他下意识去扶,指尖相触时两人都像被火燎般缩回手。
\"其实王书记也有难处。\"春妮踢开一块碎石,智能手环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县里给每个村都下了gdp指标,完不成就要摘帽子。\"
三蛋突然拽住她手腕,将人抵在稻草垛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彼此颈间,他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像头困兽。
\"你信不信我?\"他声音沙哑,\"给我三年,不用卖地,不用贷款,我能让茅山涡……\"
\"你拿什么赌?\"春妮突然冷笑,腕间银镯撞得叮当响,\"就凭你在淘宝店学来的皮毛?还是凭张婶纳鞋底的针线活?\"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三蛋摸到西装内袋的存折,想起母亲布满裂痕的双手。那些在电子厂熬夜时流的泪,在城中村吃泡面时咽的苦,此刻都化作喉头腥甜。
\"就凭这个。\"他掏出存折拍在稻草垛上,纸页在夜风中翻飞如白蝶,\"这是我妈的血,我的命,是茅山涡最后的三万亩魂。\"
春妮突然沉默。她想起白日里智能温室监控屏上的数据流,想起父亲坟前日益荒芜的田埂,想起村口那口百年老井正在干涸。
\"我信。\"她突然抓住三蛋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银镯陷进掌心生疼,\"但你要怎么赢?拿什么对抗那些开推土机的、玩资本的、改规划的?\"
三蛋笑了。他低头吻住她颤抖的唇,尝到咸涩的泪与槐花的甜。远处收割机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沉默的青铜鼎,等待着新的祭祀。
春耕大典那天,三蛋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香炉里插着九支电子蜡烛,蓝光映得他脸色惨白如纸。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张建业今日立誓……\"他举起手机,摄像头对准供桌,\"若不能让茅山涡重焕生机,便如这碎屏!\"说罢将手机重重摔在青砖上,屏幕裂成蛛网状,却仍在顽强闪烁。
满堂哗然中,张婶颤巍巍捧出祖传的青花瓷坛:\"这是你太爷爷埋的状元红,本想等你成亲……\"她突然拔开木塞,酒香混着檀香在祠堂弥漫,\"现在,浇在这土地公神像上!\"
琥珀色酒液顺着土地公开裂的漆面蜿蜒而下,三蛋看见神像眼角有水痕蜿蜒,分不清是酒是泪。
当夜,三蛋带着村民在打谷场跳傩戏。面具下,他看见李大爷偷偷将烟袋锅塞进神像供桌,看见春妮往火堆里扔智能手环,看见王书记的保温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跳啊!\"他嘶吼着撞响铜锣,\"跳给天看,跳给地看,跳给那些要拆我们骨吸我们髓的魑魅魍魉看!\"
火光中,春妮突然扯开发髻,青丝如瀑垂落腰间。她踩着碎步旋进火圈,水袖甩出满天星火:\"昔神农尝百草,今我辈当如何?\"
三蛋突然顿住。他想起电子厂流水线上密密麻麻的零件,想起城中村出租屋里发霉的墙角,想起母亲存折上那串用针尖刻下的数字。
\"当以血肉筑长城!\"他扯掉西装摔进火堆,露出贴身穿的粗布褂,\"当以魂魄炼金丹!当以这三万亩黄土,铸就新时代的……\"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机械轰鸣。十台贴着\"乡村振兴\"标语的挖掘机正碾过麦田,金属履带下,嫩绿的麦苗瞬间化作齑粉。
三蛋抄起锄头冲向麦田时,春妮的银镯在月光下划出冷光。她看见投资商代表站在挖掘机上,金戒指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住手!\"三蛋的锄头砸在挖掘机履带上,迸出火星,\"这是强拆!我要告你们!\"
\"告?\"投资商冷笑,甩出一沓文件,\"白纸黑字,土地流转合同,村民代表按了手印的。\"
三蛋突然踉跄。他看见最后那份合同上,赫然按着母亲的血指印——那双布满裂痕的手,此刻正在他西装内袋的存折上发烫。
\"妈!\"他嘶吼着转身,却撞进张婶浑浊的泪眼。老人怀里抱着祖传的青花瓷坛,坛口还沾着状元红的酒渍。
\"儿啊……\"她突然举起瓷坛砸向挖掘机,碎片混着酒液在阳光下飞舞,\"娘对不住你,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三蛋突然笑了。他想起祠堂里土地公开裂的漆面,想起智能温室监控屏上的数据流,想起春妮腕间泛着冷光的银镯。他捡起瓷片划破掌心,任鲜血滴在黄土里。
\"今日我张建业以血为契!\"他突然抓起一把泥土按在伤口上,腥甜的血混着泥土灌进喉咙,\"若天不容我,便逆了这天!若地不载我,便换了这地!\"
春妮突然扯下耳环扔进火堆。纯银在高温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像极了她此刻扭曲的脸:\"算我一个!我这对耳环是祖传的,值三头牛!\"
李大爷突然扛着锄头冲出来,烟袋锅在阳光下明灭:\"还有我!我这把老骨头埋在地里,也能当化肥!\"
王书记的保温杯终于落地。枸杞在茶水中浮沉,像极了这个村庄摇摆不定的命运。他突然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县长电话:\"领导,茅山涡……要变天了。\"
三个月后,当第一辆满载有机大米的冷链车驶出茅山涡时,三蛋正蹲在村口补轮胎。春妮的银镯变成了直播间的补光灯,李大爷的烟袋锅成了网红产品,连王书记的保温杯都印上了\"乡村振兴\"的logo。
但三蛋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那些藏在云端的数据流,那些游荡在资本市场的幽灵,那些蛰伏在权力阴影里的饕餮,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他摸到西装内袋的存折,想起母亲布满裂痕的双手。那些在电子厂流的泪,在城中村咽的苦,此刻都化作掌心灼热的茧。他突然笑了,抓起一把黄土按在胸口——这里,跳动着新时代的刑天之志。
远处,春妮正在调试无人机。银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女娲补天时遗落的星辰。三蛋突然扯开嗓子唱起傩戏,沙哑的声调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
\"日头落岭心莫慌,月光出来好耕田。
锄头落地三分暖,汗水浇开幸福花……\"
歌声中,收割机在麦浪里翻滚,无人机在云端盘旋,智能温室的数据流在玻璃幕墙上跳跃。这是新时代的《齐民要术》,是数字时代的《天工开物》,是黄土地上永不屈服的刑天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