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浸透了茅山涡村西头那堵断墙。张大爷拄着枣木拐杖,望着田埂上新翻的泥土里夹杂的碎瓦砾,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这哪是土地?分明是大地崩裂的伤口,是祖祖辈辈的脊梁骨被生生折断后露出的惨白髓腔。
\"张伯!东头老槐树底下又塌了三尺!\"李明远的声音裹着风沙劈面而来。这个当年全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后生,此刻鬓角已染白霜,袖口磨得发亮,活像棵被雷火劈过又倔强抽枝的老柏树。
张大爷猛地咳嗽起来,拐杖在碎石路上敲出急促的梆子声:\"让开!都让开!\"他拨开围在村史馆工地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袱。当着所有人的面,老人颤巍巍解开七道麻绳,露出块黢黑的砚台——那是乾隆年间县令亲赐的\"耕读传家\"匾额残片。
\"都瞪大眼睛瞧好了!\"老人嘶吼着,将砚台重重砸向水泥地面。火星四溅中,年轻人们惊觉这看似朽木的砚台竟完好无损,暗红的墨渍在夕阳下泛着血光,\"这是祖宗的血!是茅山涡的魂!\"
相传清康熙年间,茅山涡遭遇百年不遇的地龙翻身,先祖们正是用这方砚台蘸着鸡血,在断壁残垣上写下\"天塌地陷,人心不陷\"八个大字,硬是在废墟上重建了家园。
工地忽然寂静。二十岁的摄像师小陈突然举起摄像机,镜头直怼张大爷沟壑纵横的脸:\"张伯,您说这魂……能当饭吃吗?\"
人群炸开了锅。李明远的女儿小满挤到前头,马尾辫上还沾着草屑:\"爸,上周县里来的开发商说要在村史馆原址盖民宿!\"
\"放你娘的狗屁!\"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房梁簌簌落灰。众人回头,但见村东头独居的王婆拄着割麦刀踉跄而来,刀刃在暮色中泛着寒光,\"谁敢动老身当年埋下三坛女儿红的地方,先问问这把刀!\"
李明远揉着太阳穴,突然瞥见游客堆里举着自拍杆的网红。那姑娘正对着倒塌的祠堂搔首弄姿,配文是\"废墟风打卡圣地\"。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姑娘,麻烦您把视频删了!\"
\"凭什么?这是公共区域!\"网红翻着白眼后退,高跟鞋踩在碎瓦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李明远突然出手如电,劈手夺过手机。屏幕里,他看见自己狰狞的面孔倒映在祠堂的断梁上,像只被激怒的困兽。
\"爹!\"小满尖叫着扑上来。李明远却盯着手机里不断滚动的弹幕——\"这老头疯了吧建议查查有没有精神病史快看后面那个举镰刀的老太太,剧本吧?\"
夜幕降临,村史馆工地亮起应急灯。张大爷用砚台在水泥墙上刻下\"天塌地陷\"四个大字,突然被小陈的镜头定格。年轻人看着取景框里老人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说的那句话:\"我们茅山涡的人,脊梁骨里都嵌着块砚台。\"
\"张伯,我……\"小陈放下摄像机,从背包里掏出个u盘,\"这是灾后七天我拍的全部素材,密码是您教我的《茅山涡志》第一章编号。\"
张大爷刻字的手顿住了。月光下,u盘泛着冷光,像块来自未来的陨石。老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看见u盘侧面刻着朵小小的石蒜花——那是他失踪二十年的孙女小莲最喜欢的图案。
深夜的祠堂废墟,李明远和王婆对坐饮茶。老人从贴身褂子里掏出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赫然写着《茅山涡风土志》,翻开却是密密麻麻的账目。
\"这是你爹临终前塞给我的。\"王婆啜了口茶,茶汤在月光下泛着血色,\"七三年大旱,他带着全村男人去县城卖血换粮种;八五年洪灾,他跪在堤坝上三天三夜求来救灾款。如今轮到你,倒要被几个穿西装的崽种拿几张ppt唬住?\"
李明远指尖抚过账本上斑驳的泪痕,突然听见瓦砾堆里传来窸窣声。手电筒光柱扫过,照见小满抱着笔记本电脑蜷缩在断墙下,屏幕上跳动着\"茅山涡数字孪生计划\"的字样。
次日晌午,村口老槐树下炸了锅。开发商代表西装革履地站在挖掘机旁,脚下却踩着王婆前天刚插下的秧苗。
\"李村长,签了这份合同,你们村每年能分到这个数。\"男人伸出五根手指,金戒指在阳光下刺眼得很,\"够买多少砚台了?\"
人群突然分开。小满推着轮椅上的张大爷缓缓而来,老人怀里抱着个陶罐。在所有人注视下,陶罐被打开——不是骨灰,不是金银,而是满满一罐陈年稻种,每粒都泛着琥珀色的光。
\"这是康熙年的稻种,先祖们在地缝里藏了三百年。\"张大爷抓起把稻种,任其从指缝簌簌落下,\"你们要盖民宿,行。但得先把这些种子播进地里,等秋收时看着它们抽穗,再告诉我这地值多少钱。\"
开发商代表脸色铁青,突然瞥见人群外围举着直播支架的网红。他整了整领带,换上副笑脸:\"老人家,现在流行沉浸式体验。我们可以搞个''稻田艺术节'',让游客来插秧……\"
\"放屁!\"王婆的割麦刀突然架在男人脖子上,刀刃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睛,\"老身十二岁就能插完三亩秧田,你让这些细皮嫩肉的城里人来糟蹋庄稼?\"
僵持之际,小陈突然举起摄像机。镜头里,网红正对着稻种拍照,配文\"发现宝藏打卡地\"。小满却悄悄点开电脑,屏幕上跳出个虚拟稻田,每粒稻种都标注着基因序列。
\"张伯,这是我用您给的u盘数据做的。\"女孩声音发颤,\"只要把种子信息录入区块链,就能……\"
\"就能让茅山涡的魂永远活着。\"张大爷突然笑了,皱纹里盛满月光,\"就像那方砚台,碎成八瓣还是能磨出墨来。\"
深夜,村史馆工地。李明远抚摸着刻满名字的\"地陷记忆\"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开发商代表提着两瓶茅台,酒瓶上缠着红绸带。
\"李村长,其实我们可以合作。\"男人掏出份新合同,\"您看,这里预留了''非遗体验区'',那边规划了''农耕文化馆''……\"
李明远盯着合同上\"文化包装\"的字样,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大学宿舍里,他和同学们彻夜争论的话题——当商业文明裹挟一切,乡土中国该何处安放?
他抓起茅台往墙上刻着的\"天塌地陷\"泼去,酒液顺着墨迹蜿蜒而下,像条赤红的毒蛇。\"你们不懂。\"李明远撕碎合同,纸片如雪片纷飞,\"茅山涡的魂,不在这些字里,在张伯的稻种里,在王婆的镰刀上,在……\"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小满正带着网红在虚拟稻田里插秧,小陈的镜头对准了王婆布满老茧的手,而张大爷抱着陶罐,在应急灯下给孩子们讲砚台的故事。
月光如水,淹没了茅山涡的断壁残垣。新翻的泥土里,几株嫩绿的稻苗正倔强地昂起头,叶尖上凝着颗露珠,映出整个宇宙的星光。